《团鱼岩》拍摄的是“神话”谱系下的湖南西部村庄慢而流动的日常,村民依据基本生活的需要,做著种植、养殖、砍伐和酬神的活计,这一切,无不在巨石团鱼岩的见证和守护下。团鱼岩,是一块盖上“神话”封印的大岩石,岩石接通了“神话”和村庄之间的隐喻关系。因此,片子抛弃了一般意义上廉价的“乡愁”,进入到返灵或返祖的诗意属性上,最后抵达“我从来处来,我到去处去”的命运空山......

——策展人/影评人 王磊


仔细看《团鱼岩》的内部,这像是一个非常容易引起“探究”的社群。探究在人类学或社会学意义上。但萧潇没有那样做。这是萧潇教育背景的结果,也是他天性吧,以及他希望达到的理解的程度。即使“探究”一下,探究并不是解释,更不会进入阐释的范畴。这是萧潇对先辈的某种适可而止,探究之外,也会有人追问。

这就不免引来疑惑:艺术是否肤浅?

《团鱼岩》乍一看,表层非常吸引眼球,是极其精致的平滑影像,这样的制作一般被商业机构用来承制各地的城市形象片。所以此片如果被理解为团鱼岩这个村子的形象片,也可以。但此村与形象片需要的各种平滑现实相差太远、人物也与当代社会的成功人士有天壤之别。说它是形象片,很多观众会觉得是讽刺吧。可此片一点都不讽刺,反而正经得让部分观看者可能产生寒意。

所以这是第一个层面,某个肤浅的平滑表层。这个表层从很多方面看都是不足以支撑作品的,比如我们可以询问为什么这不是一个图片摄影集。但也很明显这影片还有着其它的层面,它的古怪、不同寻常、是我这样的人,在尝试议论它的第二层面时会张口结舌,它表层下的众多其它层面相互混杂在一起,比如节气与植物混杂着,劳动与生死混杂着,当兵与占卜混杂着,尊严与谦卑混杂着。恰恰因为在表层之下,萧潇和萧潇所拍摄的内容向无数个相度敞开,此片允许着各种阐释,但同时似乎各种阐释又都只是猜疑,从而让观看者闭嘴。

美术与电影结合的作品往往有一个肤浅的表面与一个不大容易解释的内里。《团鱼岩》中这个内里因为那个村子的复杂性而有众多层次和面向。在当代艺术与电影的结合中,上一拨浪潮中出现这样的暧昧是杨福东那样的作品,以都市青年爱情为基点。《团鱼岩》以中老年乡村生活为基点。在我看来,《团鱼岩》确立了影像艺术工作者尝试电影语言和复杂表达的新标准——这一点有待以后长篇阐发,也有待与同仁们争论。

——张献民教授在年度《十荐》中的推介词


第一次见到萧潇是2016年,在老朋友高波工作室,高波介绍萧潇是他的摄影助手。萧潇和我说他拍了自己的第一部纪录片,正在剪辑中。萧潇说片子是在他湖南老家外婆的村子拍的,他还说他五岁以前是在那个村子长大。

“外婆的村子”和“小时候度过”,这两个关键词让我眼睛一亮。从2010年开始做返回村子与记忆的民间记忆计划,我对一个作者与自己的村子及记忆寻找、并在其间建立创作关系尤感兴趣。我好奇萧潇怎么拍外婆和他童年记忆的村子,但只是好奇,没法对一个初上道的年轻人放多大期待。

几个月后萧潇发来初剪版本链接,我抱着“先看个开头”心理打开片子,看到第三个镜头:一个老年妇女,一只手端碗,另一只手提着塑料袋,沿着一个山野小道迎面走来,走近镜头,越过,镜头没有挪开或关闭,继续拍摄,跟随这个老年妇女往前,走到一个小山丘前,她爬坡,灌木丛挡住她的身体,这时镜头缓缓挪开,移到远处山峦,树木,隐约可见村舍。这是一个长镜头,4分多钟,不动声色跟随。我感觉,这个老年妇女与作者萧潇似乎有着一种私人亲密关系(后来知道这就是他外婆)。

片子开头第三个镜头就让我震着了,我马上停掉片子。我直感,这会是一部不同凡响的片子,并且,一部也是“回村拍摄”但完全是“民间记忆计划”外创作,我想和民间记忆计划作者一起看这部片子,看看它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刺激。

之后,萧潇的《团鱼岩》在工作室集体观看,之后约萧潇来,我和所有看片人和萧潇一起讨论交流。完了后,又按照我们的惯例,各自再写成看片笔记,发到“草场地工作站邮件组”。下面谈片子的文字就是在我当时的看片笔记基础上续写的。

前面我提到的影片中第三个镜头,即那个跟随外婆行走(后来知道,老人是去山上坟前点香祭拜)的长镜头,点燃我对这部片子的“第一好感”,吸引我渴望跟随影片走下去,可以说这个镜头就是“影片基调”,但我这里所说“基调”,并非单指“影像语言或手法”,更在于镜头后作者与镜头前人物(包括拍摄所在地)之间的关系,此基调奠定影片走向,比如,作者不再是一副“外来闯入者”模样“处心积虑去镜头捕捉”,形象形容是,作者身体位置与村子及村里人是“一起度过”。

跟随《团鱼岩》片子走下去,如此“人物行动不被打断”的长镜头,不时在影片中钻出来,类似一种系列构成,或可说“影片主线叙事”,比如:一个年轻男子(作者表弟)清晨喂鸡,砍柴;外婆剥蒜筛米饭锅上火塘一系列煮饭动作,其间夹杂对自己病痛及忌日叨叙;外出打工弄瞎一只眼的邻居中年男,试图把竹子打通做成水管,干得孜孜不倦,念叨“还是外面能搞到钱”……这些堪称伟大的长镜头啊!拍的不动声色,如日子滑过一般不动声色。

然后,我被一点点带入一个掩藏山峦之中的村子及生活于斯的人群。隐藏其间的是什么?这个时候会发现,无法再用习惯的“苦痛冷落被遗忘”那些词来概括。无论你怎么想怎么看,这些人生存着且无言,无法被读书人解释的“活着”。所以我一直琢磨但难以判定,萧潇想借这部片子唱一首挽歌还是赞美诗?

今年初,我在云南,很久没有联系的高鸣突然从深圳打电话来,他说刚刚看了萧潇的《团鱼岩》,特别喜欢。高鸣说在片尾看到有我的名字,觉得这部片子是我“辅导”出来的,特地打电话来表示心情。我和高鸣说,萧潇这部片子给我看之前已自成格局和大器,我是说了点片尾音乐是否该用某段看似采访画面是否用不用之类建议,都是些鸡毛蒜皮散言碎语,采用与否都无关影片大局。

萧潇把我名字放在片尾这个事是去年底,他微信告诉我,《团鱼岩》已经定稿,并入选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他问是否可以把我名字打在片尾名单。我的回复是,随便你。我无所谓这个,我在乎的是,你还会回到那个村子继续拍摄新的片子。萧潇回复说,他会的。

我是希望萧潇继续回到他外婆村子,继续拍摄,而且不止是第二部,还有第三、第四……理由很简单,那么一个谜一样的世界,各种生动,底蕴,奇遇,魔幻,无穷无尽,怎么可能是一两部片子就搞定了呢?

—— 著名纪录片导演 吴文光



毕业于中国美院摄影系的萧潇,把自己长片处女作的每一帧都拍得可以抽出来作静像。他回到幼年生活过的湖南农村,那个他称为“精神故乡”的地方,拍自己的外婆、舅舅、表弟和邻人。全片放弃色彩、仅用黑白,对光影和构图提出很高的要求,而对于迂回余地很小的实拍纪录片来说,这样的要求近乎苛刻。

导演的理论功底看上去很不错,在宣传资料里把影评人要说的话都抢光了。在这资讯只需指尖轻点的时代,笔者就不做搬运工了。这种自觉的艺术意图让影片带上了强烈的“抒情性”(lyrisme)。把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拍出诗意来并不难,但要让这种诗意是“人”的诗意而非山光云影的诗意,靠得正是创作主体贯穿始终的存在。通过不合“常理”的镜头运用和考究的构图及对动物和自然意象的使用,实验电影用影像的艺术魅力将注意力拉回到生活琐事上来,唤醒我们被影视工业产品催眠的眼睛。

实验性突出的同时,影片也有很强的社会意识。导演说那个山村“在文化和经济上几乎一无所有,在物理上也与世隔绝”,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但与《二十四号大街》不同,《团鱼岩》中的苦难是静默的,没有过多挣扎。艰辛被不疾不徐的诗意叙事分摊在每一个生活细节里,但却没有被稀释,而是不紧不慢地勒紧了每个人物的咽喉。苦难就像生活一样自然,因为苦难无非生老病死,生活亦然。

陈凭轩《三联生活周刊》


首先我要说看这部片子最让我赞叹的地方:萧潇从一池静水中舀出一瓢水却没有带起一片涟漪!真的人文关怀是低调的是自我取消的。他极大地克服了认知的“测不准原理”,让我们看见了“原本的”存在。

他束缚了自己的手,清空了主张,克制了激情,屏蔽了艺术创作可能给“外婆家”带来不可降解的文化垃圾。他只是提供了一双眼睛,创造了一种观看。

但这是一双如此透澈的眼睛!像世界自身一样浑然一体。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叫做表面,只有不能深入的认知。苍穹没有一个表面,我们的脑子却是一颗语言的等候一层层剥离的洋葱。

拿走色彩,取消了及时性,电影在抽象的传说的意味中展开,或者说,在回忆的调性中亲历。

萧潇的影像质量之高令人惊叹!但这不仅仅指每一帧画面的美感,而更是影像的精神穿透力,既朴素又敏感,既充满生命和自然的诗意,又具备哲思的精准和深刻。一部情节结构松散的电影能让人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观看,并被深深地感染,这只能说明,影像镜头自身的结构不仅完整而且精彩。

补充一句:我很喜欢最后那个背着既是饭桌又是祭案的小方块奔走的背影。精彩的结尾!

——艺术家 任芷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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